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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9章 不免失望

班羿似被惊着,抬头狠狠瞪他一眼摆手教退下,意思是说不让打扰姜昭仪睡眠。小德子倒也习惯,又蹑手蹑脚往门外走,想传话教太医们候着,没成想刚踩下一级台阶就被薄雪滑倒,手还扳着半扇门“哐啷啷”弄出连串动静,他也顾不上疼,赶忙一骨碌爬起来。

听寝室里有人说话呻吟,小德子苦不堪言几乎要抱头鼠蹿,就见皇帝黑沉着脸出来,看也不看他,命人道:“杖责!”

一众内侍闪出过来便欲拖走小德子,这时寝室门内闪出归雁,对皇帝道:“主子说睡得多了无益,想与皇上说会子话。”

只一句话,皇帝怒气消弭无影无踪,脸色稍霁挥手命人退下,折身又踏回寝室。小德子劫后余生,又惊又吓喘着粗气心跳不已。王太医与一众太医瞧得目瞪口呆,半晌道:“公公,这是唱得那一出啊?”

小德子惊魂未定实没好气:“王太医,您也自求多福罢。”

天早早地黑了,鹅毛雪片被寒风拉拉扯扯,在宫苑高墙,青砖碧瓦之间穿隙而过,呜咽着远去。勤和宫宫宇巍峨,银装素裹中格外岑寂,一遛宫灯簇拥着一人渐渐走近大殿,那人走至台阶前停住脚步,解下银狐大氅的风帽,内侍们才看清是瑞相爷。

乔安听见外面问安的声音,赶紧迎出来行礼:“相爷,您要见皇上需多等会。”

班微“唔”了一声,随手扫头上的雪,道:“这会子雪倒大了。”

乔安陪笑道:“可不是,今年倒春寒竟比冬日里还冷,要不相爷您先进殿喝盏热茶去去寒气?”

班微一摆手:“就在这里等罢。”接着低声问了一句:“姜昭仪如何了?”

“唉”乔安垮下脸:“这几日突然病得越发重。皇上每日守着睡不到两个时辰,长久下去可怎么好?恕老奴多嘴,相爷,您该劝劝皇上。”

班微叹口气不再说话。足足等了半个时辰,才听见一行人簇拥着皇帝从行廊那边过来,他低头直走心有所思,直到班微迎上去行礼才抬起头,神情中犹似迷茫,问:“什么事?”

“并没什么要紧事,臣弟想起皇兄回来还咱们兄弟还未曾单独聚过,因此臣弟特意备了几杯薄酒请皇兄过府畅怀一叙。”

班羿并不答话,转身看向远处。

“皇兄既累了便安歇罢,臣弟改日再请也是一样。”就着廊下宫灯,班微看得清清楚楚,不由地惊骇,原来朝堂之上皇兄还尽力克制,此时尽显颓唐之意,愁绪满怀忧心忡忡就似刻在脸上,昔日镇定坚毅的皇帝眉宇神色竟无比仓皇。

雪落无声,静静飘零,层层扑叠却留不住,只在地砖积聚的雨水之上虚虚落了一层,中间被雨水冲刷,沟壑蜿蜒露出黯灰青石,白与黑交错纵横,凄惨不忍猝睹。

许久,班羿才淡淡说了一句:“你一番心意,朕岂有不去的道理。”

乔安与小德子赶忙伺候皇帝披上一件半旧大氅,扶他坐御辇,班微后面跟着,至保和门方换马车往瑞王府而去。

瑞王府的花厅内早早布置妥当,且十分暖和,班羿一路小寐略恢复精神,与班微对坐闲聊几句。班微见皇兄说话言语总提不起兴致,便不敢耽搁,遂命人传酒菜。乔安在跟前伺候,轻手轻脚将温酒斟上。班微命左右人退下,又对乔安笑道:“我已命人准备几样小菜,林公公也去喝几盏罢。”

班羿心知他有话要讲,顾及乔安在跟前不便,便道:“下去罢,这里不需伺候。”

一时间只剩下他兄弟二人,厅中十分安静,间或竖立着几秉粗烛燃得正旺,烛汁顺着柱身流淌,一滴紧接一滴滚落,层层堆叠在烛盘上凝固成鲜红的泪,反射出微弱光色。班羿目光空落,眉宇中似忧似愁入定一般,班微心中有话不敢贸然开口亦是呆坐出神,两人面前热酒氤氲渐渐变凉,竟是忘记来此之意。

良久,班微先才想起未尽地主之谊,局促不安地说了一句:“皇兄,请吃菜。”

班羿如梦中惊醒,默默举箸勉强吃了几口便又放下。

班微端酒含笑道:“皇兄,您这回在边关大显神威,臣弟无比钦佩,敬您一杯。”

班羿心中虽苦,到底不忍驳班微面子,当下接过酒,微微一笑:“朕在外,朝中多亏有你把持才不致有后顾之忧,亦该谢你才是。”

两人饮尽,班微又替他满上酒,沉吟片刻,踌躇道:“臣弟隐约听得皇兄在边关受伤,为何在战报中未曾提及,不知可否属实?”

班羿苦笑:“到底没瞒住你们,确有此事,是朕教王之成瞒着,不成想还是泄露出去了,朝里定有不少议论罢?”

“皇兄,您伤在哪里?”班微担心多日不敢问,此刻见皇兄承认,心下十分难受,起身便要看他的伤情:“伤势如何?”

班羿挥手教他坐下:“不碍事,是伤在右肩,朕事先警醒,因此伤得不深,如今已大好了。”

班微坐回仍是后怕,咬牙道:“王之成该死!还有御林军骑兵都是做什么的,万军之中护驾不当实在可恼可恨!”

“不怪他们,是朕执意督战,与旁人无干。”班羿举杯自斟自饮,不以为意。

“皇兄为何如此?”

“朕见边关久攻不下,为诱敌入瓮才出此下策,若不然还不知战事何时才有转机,朕等不及了。”

班微脱口道:“什么等不及?。是为了她么?”

酒沾唇上,班羿把盏久久不动,眸中光影绰绰看不清喜怒。

班微闷声道:“臣弟自幼得皇兄教诲,傅山社稷为重,皇兄自己倒忘了么?如今皇兄平安回来,从前的事臣弟可以不提,可皇兄总该振作些才是。现朝中大臣议论纷纷,说什么的都有,皇兄,臣弟知道您不在乎这些,可到底折损帝誉,还有选秀一事,您还是点头罢,至少,可以缓解目前的情势。”

班羿蹙眉饮酒,“赫赫”苦笑:“傅山社稷,傅山社稷,朕为了傅山社稷害苦最心爱的人,难道还不够么?”

班微一怔,思忖半晌摸不透他话中意思,问:“皇兄,姜昭仪病重纵算是丽妃从中设计陷害,现已伏法满门获罪,皇兄为何耿耿于怀将过错揽在自个身上?”

班羿空腹饮酒,酒入愁肠已有醉意,脸上神色恍惚:“你不明白,是朕害了她,是朕!”他声音渐起,眸中泛上血丝:“先是朕听信谗言弃她不顾,教她不堪欺凌引发旧疾,后得知真相从上苑回来就该当机立断清理后宫,可朕并没有。边关战事一起,正是用人之际,黎元执掌户部满门显贵根基牢固,朕忌惮亲征后朝中动荡,明知丽妃做恶却忽略不计,留下后患无穷。更错的是,朕在边关又仓促册立太子,以致丽妃急中生变,骗得她饱受惊吓迷失本性。她有今日,全是朕一手促成,是朕将她逼上绝路!是朕呵!朕自诩明君,纵横霸业,可是,却保护不了最心爱的人,教她失去依傍心灰意冷。”

班微听他如此自责已是呆了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

班羿一杯接一杯频频灌酒,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,而是能使人忘记一切苦痛失去记忆的良药,已是醉意薰然,脸色陀红。

班微从未见他如此失态,也顾不得君臣之

礼伸手夺下他手中酒盏:“事已至此自责已是无用,皇兄振作些。满朝文武大臣全看着皇兄,为君之道皇兄比臣弟清楚,这天下都是皇兄的,什么样的女子没有?皇兄何必放不下?”

班羿眸中凌厉突现,汹如烈火:“朕自登基便恪己自勉,从未有一己之私,只这一回你们就容不得么?!”

班微被迫得低下头,知皇兄心中憋屈迁怒于人亦是常情,也不敢顶嘴,喏喏道:“臣弟不敢,臣弟只是不忍皇兄伤心。”

“伤心。”班羿眼中怒火如燃熄的灰烬渐渐黯淡:“朕自出生便在这皇宫里,看够了宫中丑态,君道,谋术,权欲,政治,朕与这宫里的人一样无日不算计。只有她,不管她来意如何,可待朕却是至诚至情全无虚假,让朕塌实,觉得自个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,并不是权力的傀儡,你们就容朕放肆这一回,她……日子不多了。”他无能为力,无能为力呵!眼看她的生命一点点消失,可他,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!

眼见皇兄在痛苦中煎熬,绝望而凄楚,班微心下一动:她若不在了皇兄能放下么?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,连忙端酒喝下一大口掩饰,再不敢多说一句话。

兄弟俩谁也不劝谁,闷声喝酒,花厅内静得令人窒息。

乔安在旁边小间里吃了些菜坐着等候,过了近一个时辰还不见有起驾的迹象实在放心不下,过来问过花厅门口侍卫也不得首尾,便探头探脑进去。见皇帝瑞王都喝得醉醺醺,乔安“哎哟”一声慌忙上前取下皇帝手中酒盏,又仗着老脸埋怨瑞王:“相爷,您怎么也喝成这样?老奴原还指望您劝着皇上。”

班微喝得少些,并未醉,被这一通埋怨提醒,忙起身道:“皇兄,您不打紧罢。”

班羿醉眼惺忪,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,摆手道:“朕回去了。”

乔安连忙喊人进来,扶着皇帝摆驾回宫。

雪已经停了,冰薄路滑马车不敢快行,官道寂静,车轮碾过,冰裂脆响刺入悠长的风声,黑夜被切割成残片,在冰冷的空气中挣扎呻吟。

班羿方才走出花厅被寒风一吹便觉胸口翻涌,强忍了坐在车上走了这半会颠簸得越发难受,脚一跺命马车停住,探头吐出腌臜才好受些,心里也清朗许多,被伺候着漱口擦脸,坐回车内不免懊悔,实在不该耽误到这会,小玉儿不知怎样了,可有醒来?不见他可会着急?她还能撑下去么?若不能他怎么办?一时涌上许多念头不敢深想,随着马车一起一伏千回百转,搅得胸口火烧火燎,烈焰焚心般焦疼。

阙门宫苑,深深重重,隐藏在黑暗的天幕下,如巨大的兽,吞噬人间的感知,留下一付付空壳,在权利的暗夜孤独行走。

且说王昭仪思忖多日,放不下班泓的事,便计较着于情于理都该去乾明殿探望小玉儿,一来能在皇上跟前落好为日后留个余地,二来也是探口风的意思。便教宫女们赶制了几件小儿衣裳,一大早正忙着挑选,外面禀报吴昭仪,傅宝林,张宝林来了,只得放下手头事接迎出去。

没成想几人就是约她去探望姜昭仪,王昭仪心中十分不乐意,禁不住几人三催四请不得已跟着同去。至勤和宫问过小德子才知皇帝上朝还未回来,王昭仪回身见吴昭仪,傅宝林,张宝林一脸失落,不由地好笑好气也不便露出,遂教小德子前面带路去乾明殿。

乾明殿原是为皇帝消闲之所,因此殿宇华丽不同与别处,寝室里陈设精致,蝉纱明绢重重帐幔,十几个宫女裣衽肃容立在中间无一丝声响,王昭仪等人不由放轻脚步,慢慢走至床前。

小玉儿半靠在床上等几人见了礼,因身子不虞也不耐烦多说话,神情便有些恹恹的。吴昭仪,傅宝林,张宝林心虽不满却不敢露出半分,陪笑着拣些宽慰话养病修身的话说完便欲告辞。小玉儿使个眼色给凝霜,凝霜会意,送几人出来故意磨蹭着留王昭仪走在后头,轻声道:“娘娘说请主子放心,皇上已经应了。”

王昭仪心落腹中忙低声相谢,才匆匆赶上吴昭仪等人。

只见吴昭仪脸色不善,一面走一面道:“你们可瞧见姜昭仪身上穿的折枝梅花掐丝贡锦么?宫里只得两匹,却穿在一个病人身上,白白糟蹋了好东西。”

傅宝林奇道:“姐姐怎么知道只有两匹?”

吴昭仪冷笑一声:“前些日子我在凤仪宫见着,因从未见过所以问了皇后娘娘,这回你也开眼了。”

“不过是一匹缎子,姐姐竟气成这样,姜昭仪还能穿几天?将来姐姐想穿有的是。”

吴昭仪啐道“我才不稀罕别人剩的。”

王昭仪见她三人越说越不象话,出言劝道:“你们可省省罢,别教人听见。”

吴昭仪兀自不愤嘟嘟囔囔抱怨,几人只顾听她说话,沿抄手游廊转过殿角冷不丁听人喝道:“圣驾在此,还不跪拜!”都唬了一跳,只见一众内侍簇拥着皇帝就在几步远,忙伏身跪倒。

皇帝目寒冷清,沉声道:“谁让你们来的?”

吴昭仪又惊又喜,惟恐皇帝看不见她,忙跪前两步娇声道:“皇上,臣妾。。。。。。”话未说完就被皇帝一声冷哼打断:“以后没朕旨意,谁都不许来。”吴昭仪满心热情兜头被一盆凉水浇熄,脸上笑容未退陡然凝固,似笑似哭愣在当场。

王昭仪等人战战兢兢不敢再言语,跪地恭送皇帝,待一抹明黄消失在拐角才敢起身。吴昭仪素日自觉高人一等,此刻颜面扫地忍不住哭出声,提裙跑远。

勤和殿一角兽檐直刺冰冷空际,晴空朗日咄咄逼人,王昭仪仰头叹口气,欲逼回夺眶的眼泪,仍是泪流满面,争了半生,终究落得个干干净净。

班羿进寝室见凝霜冰脂与宫女们正伺候小玉儿更衣,宫女们笨手笨脚反倒添乱半天弄不完,小玉儿被这一回折腾累出一身汗,班羿抑住恼怒上前帮忙,道:“怎么不见晴椿伺候,你既病着穿什么都成,换来换去着了凉可怎么好。”

小玉儿被扶着躺下,喘息道:“来者是客,总不能短了礼数。”

班羿不能拿小玉儿怎样,心中气恼无处发泄,黑沉着脸问凝霜:“晴椿呢?怎么不派几个伶俐的人过来伺候?”

小玉儿拉住他:“今日小厨房做了些点心,我教晴椿归雁送去给康儿尝尝。”

“康儿有母后照顾着,谁敢教他短缺什么?倒是你,少操些心比什么都强。”

“是我亏欠这孩子太多,想起便觉难过。现能为他操心多少便是多少,总是尽力罢,以后只怕再不能够了。还有你,你可记得我曾求你的事?。”

见小玉儿眼圈泛红,班羿又疼又气,微怒道:“我不许你混说!将来日子长着呢,只要养好身子凭你操多少心都成。”

小玉儿平躺着,看他因极力克制情绪眉峰紧皱,便伸手出去欲抹平他眉间的川壑:“归雁不愿出宫,难道你忘记答应过我要留她照顾康儿。”她的手停在半空倏然缩回,按住胸口急咳不止。

班羿只当她气恼所致,慌的五内具焚,揽她在怀轻拍后背,哽咽道:“我记得,你说的话我都记得。”

小玉儿半天才停住咳嗽,胸口利疼穿心捣肺一般,靠在班羿身上气息奄奄,眼泪突然喷涌而出:“你别伤心,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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