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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9上 老父踌躇三妹求医 半生无缘忽然纠缠

何致远在吸烟室抽了一根烟,提着水壶回来时见桂英还在打电话,他以为又是打给那个男人的。为了大哥兴邦,老好人何致远拎着热水壶又折回去了,在外面抽了好几根烟、看了半个钟头的雪景才回来。在生死问题上,致远气自己无用帮不上妻子,可谁又不是呢?除了医院、医生、医药,面对亲人大病、家人去留,哪个家属不是重要而无用的?

昨天是小年,今天是腊月二十四,是段家镇上有集会的日子。镇上集会几十年前定在了每月逢四逢八的日子,年前的大会只剩下今天和腊月二十八两天。年货还差好多,腊月二十八再买东西有些晚了,二十四是赶集的最好日子,包晓星一路在大巴车上盘算着,遗憾自己没带东西没开小三轮,于是她在自己建的家族群里吼了一声,没想到桐生和她媳妇、小麦和小龙、维筹等等七八个自家人都在会上逛街采购呢。有人帮忙捎东西晓星放心了,三点多大巴开到了镇上,晓星开始放肆地逛会,想给儿子一个完满欢喜的农历新年。

大巴车停在主街道南端,包晓星于是从南头进会。乡里人戴着厚帽子穿得圆滚滚在街上小碎步挪脚,街两边挂着一排排大红的灯笼、对联、财神像,地上铺着一堆堆的蔬菜、干货、熟食……晓星挪不开脚,净捡人少的缝隙钻,结果还没走五米被赶集的人挤到了街边上。晓星回头一看,此处竟然有一块空地,抬头见是一家卖农用机械的店铺,门口的大牌匾上赫然写着——惠民农用机器。

年关当头谁买机器?晓星穿过大牌匾朝里探头,年后正要买机器的她忽有了兴趣,佝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。进去后发现没有人,喊了两声没有回应,她猜测这里的老板一定是去逛会了。穿过门口的招待区,女人走进了农用机器展示的地方,刚进来不由地啊一声,一片两亩田大的方形水泥地,四边的棚子下全摆着各色农用机——大型的有一体化播种机、开沟施肥一体机、谷物联合收割机、玉米收割机、大型育苗机、棉花采摘机、农用洒水机、高架玉米打药机……小轿车那般大小的有双边筑梗机、悬挂式耕地机、小型伐木机、特价撒肥机、履带旋耕机、蔬菜收割机、苗卉综合移栽机……摩托车大小的有手推式微耕机、手扶犁地机、水果分拣机、迷你施肥机、智能除草机、多功能汽油挖树机、自走式油菜移栽机……

价格从五百到一万不等,功能几乎全覆盖农耕需要,样式有简单机械的也有高端智能的,晓星打望好些机型自己这身板力气也可上手操作。名目如此繁多,看来得好好研究一番才能确定明年买到的机器不重复、有大用、少花钱。好似步入外星球一样,包晓星猫腰轻步两手插兜,看了半个钟头,浑不觉后面有人跟着她。每走到一款机器前,她总忍不住点点头、哦一声或小声念机器上挂着的说明书,好多次伸手想摸不敢摸。

“可以摸的!”后面有人递话。

“啊呀……”女人没有防备,被这一声男中音吓得两臂缩回全身一颤大叫一声。

“哦呦!”后面的男人也被她吓了一跳。

“对不起对不起……”包晓星拍着胸脯吁气道歉,不想一出口是普通话,见眼前高大威武的中年男人有些发呆,她赶紧换成老陕话说:“我瞅着这里面没人就进来了,感兴趣看看,不好意思哈!”

“没事没事,随便看!这东西又偷不走!哈哈……”男人双手抱胸,脸上欢喜地笑。

“你这儿机器这么多呀!”晓星边看边走边赞叹。

“咱儿这是渭南市里最大的一家,没有之一!你想要的机器我这儿全有。”

“哦!你从哪里进的货呀?一个厂家没这么齐全的生产线吧!”

“呃……还没人这么问过我。我进货比较杂,咱省的、山东的、浙江的、江苏的……哪有哪进货。只要有人敢卖的,我瞅着有用就进个样板机,给镇上人看看。”老板和颜悦色,腰板高挺,浑身傲娇。

“咱镇上有人用这种大型机器吗?划得来吗?”

“搁其它地方可能划不来,但放在咱县里真是有人买!还不少呐!咱国家有三个地方地广人稀——东北、西北还有新疆。西北家家地多人少,特别是咱大荔、韩城、富平、合阳这几个县。而且,现在青壮年全出去了,留下的人不管自家的地还是承包租的地,个个手里没有几十亩至少也十来亩。县上好些人去黄河滩包地,一包包五十亩、一百亩、两百亩的,他们不用机器根本忙不过来,现在人工多贵!随便算算账就知道买机器是合算的。”中年人侃侃而谈,谈吐间满是格局。

“确实确实!”包晓星面上平静,但心里被这个老乡着实惊着了。没想到镇上处处有高人。

“我这店呀,得亏是占了咱县里的地理优势,搁在其他地方根本开不起来!”

“哦!这机器有些也不便宜,咱镇上的人有人买吗?我是说咱镇上。”

“有!有呐!有些人买了还靠这个赚钱呢!”

“咋说着?”

“你比如这个玉米收割机,自家买了以后,自己种了十来亩用完了放着可惜,可以出租给村里人用。一趟出去多少钱,现在明码标价。”

“哦?怎么明码标价?”

“这么说吧,年前四贤渠有个人从我这儿买了辆育苗机,他想出租不知道给村里人怎么收钱。我告诉他,这机器厂家给出的使用寿命是一千个钟头,他从我这里买的价钱是四千多,我说你用这四千多除以使用时间后是一小时四块钱,那你再加上维修费、油钱、开车的人工费,合计下来一小时大概在五六十块。他一听有谱,把我计算的方法打印出来,连这机子的使用寿命、说明书一块挂在他家车头上,凡是用车的人一看自然心里有数。”

“哦!这样啊!不错不错,我再看看哈,挺感兴趣的。”晓星惊讶于如今村里人的精打细算。

“看吧!随便看!”男人慷慨,一路尾随。

女人在看机器,男人在看女人,似曾相识,双眉紧皱。

一米六小身板瘦弱纤柔,套在又大又长的黑色直筒羽绒服里更衬娇小玲珑;大眼矮鼻薄嘴唇,笑起来七分慈善不笑时三分苦情;齐肩黑发三七分雅致又妩媚,脸上淡淡的妆容、谈笑时沉稳的神色,看起来混浑不似街上的聒噪老大姐、邋遢小摊贩、碌碌小媳妇。穿着雅致而不俗,举止安定而不慌,言谈朴实又亲切。

过了十来分钟,中年男人看够了,抿着嘴唇羞涩开口:“你……你姓包吧?”

“嗯?”晓星一回头又惊又喜,张嘴大笑道:“你是包家垣的人?”

“不是不是,我不是!”

“那你咋认识我嗫?”晓星惊呼。

“你是不是包晓星?”

“是!我是!”晓星表情夸张,连声大喊,一张嘴老半天合不住。人在乡里不拘束,遇见相熟自然亲。

“我……我是你初二的同桌!”

“啊?”晓星惊诧,抬起头仔细端详这人。

寸头微微花,高额油光亮,方脸微长满是喜气,双眼炯炯煞有神采。卧蚕眼、希腊鼻凹凸有致,厚嘴唇厚下巴胡须点点,双眉显赫笑起来好似弯刀。再上下打量,一米八的身上套着浅灰色休闲西装,深蓝色的棉衬衫扎进黑色崭新的腰带里,浑身上下透着满满的精气神,眉目口唇间露着充足的新春喜。

包晓星看着似生似熟,一时记不起、认不出,只管痴痴地凝视。

“我是康鸿钧!”

“喔!我的天!鸿钧是你呀!我记得你!我记得你!哎呀……我记得你……”晓星想起同学一时激动,食指点着康鸿钧的鼻头重复同样的话,而后后退半步,肆意地打量着这位初中挨着坐了一年的同学。

“我瞧着像你,又不确定,所以先问你是不是姓包!”

“是我!是我!我记得你!我还打过你训过你呢!老师让同桌一起背古文,你老背不过,害得我也被罚站!”晓星言辞可爱活泼,好像自己忽地成了当初率真无忌的小女孩。

“哦呦!你还记着这个呀,对不起对不起!是我拖累您了!”鸿钧弓着背顽皮地道歉。

“是我对不起你!当时我记得我狠狠地打了你胳膊,愧疚了很久呢!”

“你还说呢!现在还疼呐!”康鸿钧一老爷们忽然娇娇地抱着自己的左臂膀按揉。

晓星捂嘴低头呵呵地笑,康鸿钧盯着晓星也在笑。

“哎这外面冷,你要没事的话进去坐会儿!我那大客厅里有暖气有炉子。几十年没见,我差点没认出你来!幸好我记着你声音!”康鸿钧微微驼背地往门口的大厅里指去。

“走走走!走走走!”晓星热情,跟在鸿钧后头,打望曾经矮小蠢笨的同桌如今长成了这副魁梧之躯。

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厅,鸿钧调高了空调的温度,给炉子上加了炭火,而后在桌子上烧水煮茶。包晓星悄悄打望客厅的豪气装饰,暗叹不止。两人一动一静间偶然对视嘿嘿一笑,似初次相见,似曾经相知。

“我记得……你后来去了深圳是吧?我听咱班的同学说的。”

“是,刚回来。”

“不是你自己买机器吧?”鸿钧挑选上好的茶叶。

“是我自己要买呀,我自己要用。”

“你现在种地?看你这模样不像呀。”鸿钧正视晓星。

晓星低眉一叹,而后望着桌角娓娓道来:“我不在深圳待了,现在回来了,彻底回来了。我打算回来种地,承包个十来亩专门种五谷杂粮。其实我回来还没几天呐,年后春耕这一波我不想错过了,所以着急忙慌地准备呢,这不来了你店里买机器。”

“哎呀,幸好你遇见我啦,你要买啥机器我给你打折!”

“别别别,你这整得我多不好意思。”

“没!买机器的有好多熟人、朋友、亲戚,给个折扣很正常。”

“这样啊,那你给我个大大的折扣呗!”晓星捂嘴偷笑,笑得两膝翘了起来。

“哈哈!”鸿钧盯着晓星眼睛明亮地亦大笑。

“来,喝茶!暖暖身体。”康鸿钧为晓星双手递来一杯热茶,晓星不客气,双手接过,抱着茶杯暖手。

“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,咱这儿没下下来,冷得很呐!谁想今天外面的会人照旧多得不行!刚我出去寻思买副大对联,挤得根本出不去!没办法,折回来了,等会快散了我再出去买吧。”

“我也想买些年货,也是挤不进去。”

“那你回来了,你老公和娃儿呢?”

“呃……他……他没回来……我女儿在上大学,儿子跟我回来了。”晓星低头吞吐,回家后最怕人问起钟理,说起钟理她总是小心小声。

“哦,你回来种地是消遣消遣摸摸路子还是咋地?我瞅你这样子哪是干活的把式!”康鸿钧有许多不解、许多好奇。

“真是回家种地!我以前在深圳的农批市场里卖五谷杂粮,现在想回家自己种,然后供货给深圳那边的市场。”女人诚挚。

“哦!你一个人种?不该是你老汉回家种、你在店里卖嘛?怎么你们翻着来?”鸿钧追着问。

“哎嗨嗨……”晓星无奈地笑了,不愿多提,低头喝茶。

康鸿钧懂了七八分,然后给晓星拿出点心、牛肉干、坚果仁来。

“你这么大的店,咋里面没人呢?我刚进来喊了几声也没答应。”

“放假了,小年都过啦,这功夫了你还不给你伙计放假?”

“对对对!你小孩呢?放假没?”

“镇上的初中老早放了,在会上浪呢!刚还跟我要了两百块钱,说是请他同学吃羊肉泡、豆腐菜去了,呵呵……”

“哦!你孩子这么小,我女儿都上大学啦!你几个孩子呀?”

“我两个,我……我女儿跟着她妈,我儿子跟着我,前多年,我俩离了。”

“哦这样呀。”

两人悠然地闲谈,从此刻的模样聊到了当处上学的时候。三十年光阴一晃,只留下些不咸不淡的往事。话说两人做同桌时,少男少女十三四,正是情窦初开时。女孩早熟,特别是晓星这样在家里担事的长姐,那时候晓星看鸿钧跟个智商欠缺情商漏水的傻屁孩、笨小子一样,如今见这副成熟、豁达的气象,不知时间在这三十年里为他雕琢了多少心思。

可巧,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,康鸿钧不会说话、情志迟钝、学习不行,却对这个白白亲亲的女同桌动了心思。男孩那时木讷,哪知自己是暗恋、喜欢那个女同桌,只觉自己在伶牙俐齿、聪明优秀的包晓星面前抬不起头、说不了话,最后心甘情愿地整天被同桌欺负。多年苦相思,早已被西风吹尽,可喜今日重逢怦然心动,害臊激动之心不少于少男时候;更可喜后半生坐在此处四目相对的他俩身份如此,缘分天成。康鸿钧情难自已,这般年纪当然不愿错过此等佳人,好在生意场上半生历练,任是大惊大喜神态始终镇静,嘴上豪爽肚里有谱。

两人聊了一个钟头,直到维筹打电话找到惠民农用机器的店门口,这场重逢才依依不舍地割断。晓星跟鸿钧互留了电话、微信,作别后晓星一直不自在。脖子发烫脸发红,许是受冻受热所致,可为何分别后在会上采购年货时她频频走神、心不在焉,还被维筹说道她挑的萝卜有瑕疵、肉价算错了。好像鬼打墙一般,包晓星神思慌慌不定、心脏怦怦乱跳,甚至怀疑刚才遇上康鸿钧是梦如幻。

一定是当年无知误判了一块天价之宝,导致如今刮目相看、面红耳赤;一定是没有头脑看低了一个人,导致今天对儿时种种欺负人的做法悔不当初、羞愧至极——包晓星路上不停地自我剖析、自我安慰,企图缓解这种面烫耳热的生理反应和心神不定的心理反应。这般年纪、这种身份,她谴责自己不应该失控。

又到了下午三四点,南国旱季的阳光照得如春夏一般热烈,任思轩呆望那道从窗外溜进来的金光,一时陷入了困境。早到了自己喝咖啡的时间点,今天要不要叫晓棠一块呢——为这个思轩一会偷看晓棠,一会嘴里叹气、自忖、喃喃,一会低头在纸上乱写乱画。

任何人在陷入爱情时皆会变傻,不管什么专家。

主观意愿上他当然想和美女同事聊聊工作、喝喝咖啡、谈谈过年、扯扯牛皮,可自打那天晓棠那般说了以后,他犹豫了。晓棠早已直言,自己再找人家喝咖啡显得特尴尬,好像自己真对她有意思似的。这么一想算啦,任思轩自己带了手机出去了。

晓棠早已发现对方的异常,余光中思轩不停地看她,从上午到下午,几乎每隔一会抬头望她一眼,搞得她特不自在。眼见思轩走了,包晓棠松了一口气,舒坦地靠在椅背上,不用再绷着挺着腰板了。转念一想,他俩早说开了,还彼此祝福过对方早点找到另一半,自己再为此耗神,岂不是自己多心了?

想到这里,晓棠打算换换脑子、换套心情,于是她出了办公室去办公楼下面的亭子里给姐姐打电话。这边打完电话,那边喝完咖啡的任思轩正赶回来,两人好巧不巧又当面撞着了。为不尴尬思轩又开始了直男单聊的模式,从热点新闻、最新电影、他哥们结婚聊到晓棠工作、晓棠的姐姐、晓棠姐姐朋友哥哥的车祸,直到两人坐在办公位上他才结束了问答式聊天。

汤正见两人近来频繁进出,不由地多望几眼。任思轩比他年轻、帅气还比他多金、职位高,男人天然地醋意大发,可又无可奈何。他精心制造的聚会晓棠好像从来不感兴趣,任思轩不知用什么方式惹得晓棠热情、主动还频频大笑,汤正思忖可能自己要换个思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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